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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晓岚与“元小说”

1998-02-12 来源:光明日报 杨 义 我有话说

“元小说”(metafiction)这种反文学、或超文学的叙事方式,近年来早被西方文论界炒得有点沸沸扬扬了。小说就像一个馅饼,那些元小说作者以品尝师自居,满脸绅士气地坐在餐桌前,刀叉齐施地把“馅饼”分解开来,议论着那里的作料配比和制作工艺。他们在语言游戏中居高临下,要对小说文体“meta-”一下,也就是要超越一下、虚玄一下,或来一下“事后诸葛亮”———站在小说之外谈小说,站在虚构之外谈虚构。

这种元小说态度,令人联想到清朝乾隆年间的一位大学问家,也就是《四库全书》的总纂官纪晓岚先生。纪先生主持“萃典籍之精华,为文化之渊薮”的超级丛书的编纂工作,难免养成一种对著述体例要求过苛的职业眼光。他对被誉为“短篇小说之王”的蒲松龄的《聊斋志异》就非常挑剔,认为《聊斋志异》盛行一时,然才子之笔,非著书者之笔也。“小说既述见闻,即属叙事,不比戏场关目,随意装点。”他觉得《聊斋志异》用曲折细腻的笔墨,描绘人与花妖狐魅之间栩栩如生的爱情纠葛,甚至缠绵猥亵的私房话,这纯属“随意装点”的虚构,没有理由认为是当事人的自我告白,作者为他们“代言”,又是从哪里偷听来的?显而易见,纪晓岚当了蒲留仙的事后诸葛亮,他板着面孔,摆出一副站在虚构之外谈论虚构的元小说态度。

元小说是一种面孔,一种挑剔和教训小说之为小说的面孔。有了这么一种面孔和态度,纪晓岚在他自称“琐记搜罗鬼一车”的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中,就难免有意无意地写出一些带有元小说模样的作品来。这本书的卷九《如是我闻》中,讲了这么一个故事:

清朝雍正年间,也就是纪晓岚三、四岁的时候,有灾区流民乞食经过纪晓岚的家乡直隶(今河北省)献县。其中夫妇两个灾民病得很重,临死时拿着卖身契,要把他们的小女孩卖给别人当婢女,换钱买两口棺材。纪晓岚的祖母发了怜悯心,收养这个女孩,起名叫“连贵”,卖身契上写着她父亲姓张,没有写籍贯。连贵自己说:家在山东,门临驿路,常有大官车马经过,不知什么县名,总之离这里约有一个多月的路程。又说,去年曾经接受对门胡家的聘礼,胡家也逃荒乞食去了,不知所往。

转眼过了十几年,不见有亲戚来寻访,就把连贵配给马夫刘登了。刘登自己说,他是山东新泰人,本姓胡。父母死后,由刘姓收养,改成姓刘。小时听父母说,曾和一个女孩订亲,但不知姓什么。对于二人似巧合、未巧合的身世和姻缘,作者并没有采用小说家的想象加以弥合,反而以历史家的态度加以评点:刘登既然姓胡,新泰又是驿路经过的地方,流民乞食,计程也是一个月的路途,与连贵所说的相符。很怀疑这是破镜重圆的故事,只不过找不到明显的证据罢了。作者显然是作为虚构小说的局外人而存在的,他又拉来他的叔父如此谈论道:“此事稍为点缀,竟然可以写入传奇。可惜这个丫头蠢笨如猪,只知吃饱了就睡觉,不配加以点缀,实在是遗憾的事。”这样,它就对传奇这种虚构叙事方式,进行评头品足了。

纪晓岚先生意犹未尽,又请他的朋友边随园先生来旁征博引掉书袋。边先生引了唐朝刘知几《史通·曲笔》中的一段话,说明连史书也不可尽信,因为其间难免添油加醋,何况传奇这类以虚构为能事的文体乎?其中有一桩公案:陈寿写《三国志》,评论诸葛亮说:“可谓识治之良才,管(仲)、萧(何)之亚匹矣。然连年动众,未能成功,盖应变将略,非其所长欤!”这就引来了也是二十四史之一的《魏书》记载毛修之的话:“昔在蜀中,闻长老言,(陈)寿曾为诸葛亮门下书佐,被挞百下,故其论武侯云‘应变将略,非其所长’。”在蜀中长老的眼中,《三国志》对诸葛亮的评议是带有成见的。

史书尚且如此,更何论传奇、小说?因而边随园又站在指责虚构的立场上,说“《西楼记》称穆素晖艳若神仙,吴林塘言其祖幼时及见之,短小而丰肌,一寻常女子耳。然则传奇中所谓佳人,半出虚说”。《西楼记》是袁于令在明朝万历末年写成的传奇。据《书隐丛说》记载:吴江县的沈同和称霸一乡,凡新到的妓女都得首先去谒见他。穆素徽(晖)颇有才貌,而且年少,循例去谒见他时,恰好袁于令在穆府的文会上。两人一见钟情,却被沈同和从中作梗,不能见面。一个姓冯的侠客自告奋勇,从沈家的船上,把穆素徽夺回给袁于令。这引起沈同和的诉讼,使袁于令下狱,在狱中写成这部传奇。据说袁枚也说过:“穆素徽亦中人之姿,面微麻,貌不美,而性耽笔墨。”那么,传奇把她写得艳若神仙,若不是“情人眼中出西施”,就是虚构了。

边随园真可谓与纪晓岚心心相印,他谈文说史,剥下传奇的虚构面纱,无非为了证明他站在虚构把戏的框架之外,处在更高一级的博学而诚实的文化层面。因此他一针见血地戳穿虚构在传奇创作过程中的功能:“连贵这婢女虽然是大老粗,假若有好事者为她按谱填词,登场度曲,他日在红毛毯上表演起来,又何尝没有一番莺娇花媚的风光?”传奇、或小说,是一种有生命的存在,作者的虚构不能简单地称为好事者的语言游戏,它在本质上乃是一种生命体验的投入。打一个比方来说,小说(或传奇)是一条鱼,纪晓岚不能像庄子那样对它产生移情作用,得意忘形地称赞“出游从容”的“鱼之乐”,而是像庄子的朋友惠施那样采取“子非鱼”的态度。他把连贵、刘登的故事当诱饵去钓小说的这条鱼,又请来他的叔父和边随园牵动钓丝,但他本人始终跟这条鱼隔水而观,站在濠梁之上。他享受的不是化身为鱼的生命之乐,而是观摩一种生命形态的钓鱼之乐,因此元小说不是写小说本身,而是写小说的生命形成过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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